我记得,初中的时候,看了一篇文章,里面写到了一种花,叫作鸢尾。作者在最后说,等到他回来的时候,鸢尾花会又开了吧?我当时想的不是,那个男主角什么时候回来,而是很好奇,鸢尾是一种什么样的花,鸢尾花开,又是在哪一个季节。
我对于美好的文字特别喜欢,读起来就觉得齿颊生香,而鸢尾一听就很美,可是美得很模糊,像蒙了面纱的美人。鸢,风筝也,鸢尾,即风筝的尾巴,莫非这就是它的模样?但风筝也有好多种造型的呢,想来想去,也仍然想象不出鸢尾花的真容。但它的名字美,对我的胃口,所以即使只看过一次,也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当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鸢尾后,我不由得哑然失笑。就是它?本以为很神秘的,想不到这种花对我来说,早是旧相识了。只不过,我一直不知道它叫什么,也没听别人叫过。在我那遥远的乡村,估计也没有鸢尾这样文艺的名字,多半是根据它的颜色,要么叫白花,要么是紫花。
而且就算是村野之中,鸢尾花也不怎么引人注意,和喷香的桂花,娇艳的桃花杏花相比,鸢尾实在是低调。因为有人叫过我去看桃花等花,却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走,我们走看那白花!但我经过的时候,也会看上几眼,它其实也不难看。
我记得,乡村里的鸢尾花,叶子修长而扁扁的,这东西喜爱潮湿近水的地方,而且繁殖力特强,只要有几棵鸢尾,用不了两年,那一片地都是它的天下了,看上去默默的,不动声色,却很是擅长攻城掠地。正是因为鸢尾花贱,所以不少人家房前屋后,都能看到,只要地下有湿气,它就死不了,如果人们将洗脸水什么的天天泼上去,它就长得更好了,叶子肥了,也更高了,一副安享尊荣的模样。
但没有人会稀奇它,它一点也不娇贵,又没有香气,只有淡淡的清气,但人们更喜欢那种浓浓的芳香,比如栀子花,能让人爱死,刚露个绿苞,就开始期盼满树繁花。
但我还是比较喜欢鸢尾的。它有一种不被人打扰的清静,感觉闲闲的,又多在绿阴庇护下,自有一方幽意。而且,鸢尾近水,喜欢喝水。在干一点的土地里,它倒也能生长,但看上去干瘪些,是营养不良了,却也不闹别扭不使性子,更不肯倒下。而潮湿的地方,特别是溪水畔,或池塘边,鸢尾别提多安逸了。
它就像是在母亲怀抱里的婴儿,一派天真欢喜,叶子更绿,也更修长,更水灵,像是喝饱了水,青翠欲滴。它总是夏天开花,叶丛里点缀着一朵朵同样水嫩嫩的花儿,空气里都弥漫着温柔的气息。
鸢尾花也从来不受到重视,有放牛的孩子,将牛赶到水边,牛儿大步地迈过去,踩坏了岸边的植被,鸢尾花也常不能幸免。但第二天你再去看,它仍然活力满满,被踩过的痕迹虽然还在,却并没有让它真正倒下,好像只要喝喝水,它又满血复活了,越是不被重视,它越不会自弃。
所以,没有在乡村呆过的人,一定会以为,鸢尾是一种极柔弱的植物,在文学作品里,它更是散发着淡淡的忧愁。确实,鸢尾看上去富有文艺的气息,否则,它也不会得到如此唯美的名字,像是一小段剪下的风筝的尾巴,是应该送给美好又伤感的初恋,比起桃花桂花来,显得好高级。
小时候,和大人去小卖部买镜子,我不看质量,但一定要挑镜后的图画。那种圆圆的镜子后面,常常是风景图和美人图。如果是美人,我一定要选眼睛最大的那一个,如果是风景,我总会选湖畔的风光,一半是碧绿的湖水,上面是作为标配的蓝天白云,另一半则是茂密的植物,鸢尾常常是岸上的主角,绿叶映衬着大片的紫花,蔓延到天边,这阵势太张扬了,可因为有水的映衬,却又觉得只是无限的柔情,像关不住的爱意,一发不可收拾。而我的心总会在瞬间被击中,又被淹没。
我喜欢这种随水而生,看上去十分随意的花,它们的叶子汇集起来,像是绿色波浪,它们的花朵并不招摇,却水灵动人,如不施粉黛的少女。
直到现在,我依然喜爱鸢尾,而且更加喜欢了。鸢尾也有很多个品种,但都在夏天开花,而且不管是哪一种鸢尾,都飘散着一股随和,亲切的气息,就好像一个朋友,没有刻意地穿戴,也没有满面堆笑,鞍前马后地献殷勤,但他眼中的随性,嘴角的微笑,都会让人想要亲近。
人们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但花与人也有相似吧,什么样的人,也会喜欢什么样的花。就像《 红楼梦 》中的黛玉喜欢芙蓉,而史湘云却醉眠芍药丛中。我对鸢尾的好感,可能有一点这个因素吧?我的骨子里,就是向往着鸢尾的活法吧,简单,又自在,柔弱,却又坚韧,从来不在热闹之中,却总是洒脱,没有困扰。
有一段时间,我是喜欢水仙花的。那样洁净,只需一掬清水,便可以存活。但后来,我更欣赏鸢尾,鸢尾长在那里,年年也会枯萎,但第二年春天,又会悄然萌发,没有人将它请进屋子里,它总是生活在野外,春风的吹拂,烈日的炙烤,秋冬时节的霜摧雪压,它全部一一领受。
比起水仙花,它更像是被散养着,没有人精心呵护,但它也能好好地长起来,温柔之中,却又透着几分野性,也更懂得,时光的残忍和多情。它活得无拘无束,却也珍重每一个晨昏,不用力过度,却也不会就地躺平。很少有人赞美鸢尾,但它就是活得很惬意。
入夏后,我常去附近的湿地公园走走看看,平静的湖畔,可以看到许多鸢尾花,长得高高的,齐整整的,连天空都好像染绿了,这就是鸢尾的天堂。鸢尾开了花,有紫色的,还有浅黄色的,它们的花,有点类似于大朵的兰花,只是鸢尾是廉价的,没法和兰花相比较。湖里响起了青蛙的叫声,记得前两次来,还看见蝌蚪在游啊,湖面也冒出了片片碧荷,可能再过一段时间,这湖面的主角,就是亭亭玉立的荷叶和荷花了。
相比之下,鸢尾更像是绿湖的屏障,或是给湖水围上的绿围脖,人们会第一眼看见鸢尾,但更感兴趣的是,荷花啥时开呢?或者是,找个地儿钓鱼吧。
很多花都是可以采摘的,包括荷花,但鸢尾花不好采。这东西离开了茎干,没法喝水了,很快就焉掉了,就是阳光强烈点儿,鸢尾花也会搭拉着脑袋,好像困得不行了,要睡午觉似的。而夏天的清晨或黄昏,是看鸢尾最好的时候,清风吹着,霞光淡淡,鸢尾轻轻摇曳着,茎叶交错,好像在交头接耳,那一朵一朵的黄花或紫花,也分不清是哪一株鸢尾的了,我怀疑,它们是从水里走出来的妖精。
我曾经试着采来鸢尾花做瓶供,但很快就后悔了,它的反抗虽然无声无息,却又如此绝烈。而且鸢尾花之美,更多的在于它那整株的情态,绿叶袅娜,飘飘欲仙,但实际上,它接地气得很,扎根在淤泥中,也常与昆虫,水鸟为伴。鸢尾身上有很多看似矛盾的属性,却又完美融合,这也和人很接近,世间没有一个人,可以被简单地定性。
我爱鸢尾花,不是因为它有多令人惊艳,而是因为,那似曾熟悉的气息。所以我觉得,花与人之间,也可以投缘。许多人花重金养兰草,或千里迢迢赏牡丹,真的很有仪式感,而我对鸢尾的喜爱,也并没有多少付出,只是每每遇见时,心生欢喜,情不自禁地感慨,这夏天可真好,要是回到家乡,就更好了。无论归与不归,我都欢喜,人生最重要的,除了珍惜,还有随缘二字,相见欢,是深情,而相忘于江湖,亦是情深。
就像我对鸢尾花的感情,平淡间,却已入心,回首时,忽然想起张爱玲的那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