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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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个纯朴而善良的庄稼汉。他一辈子都在生他养他的那片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像生长在故乡土地上的一株植物,静静发芽,默默生长,然后开花结果,于秋风严冬中衰败凋落,最后归结于土地,接受土地的怜爱和抚摸。

父亲在世时,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人吃五谷,五谷来自土地,土地是衣食父母,是人的命根子。父亲还说,他这辈子最贴心、最诚实的朋友就是土地。小时候父亲说这些,我不甚懂,及至长大成人,经历了世事变迁,才理解了父亲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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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乡村进城之前,我一直是父亲的“跟屁虫”,父亲走到哪儿,我的影子就晃到哪儿,父亲想甩都甩不掉。干脆,下地干活时,父亲就叫上了我。父亲说,走,今晌跟我上大洼点洋芋去,我就跟了父亲上大洼。大洼是一块四方田,平展展的,父亲担着尿担,拄着锄头在前面走,我就提了母亲切好的洋芋种迈步紧跟。洋芋地已经提前翻好了,父亲挖窝,我撂种,然后浇尿,盖窝,洋芋就点种到地里了。

又过了几天,父亲说,走,跟我去高塘沤肥去。我不解,问父亲,沤肥干啥?父亲就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说,傻小子,沤肥好壮田啊!人常说:“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么。高塘是一大块坡坡地,有的人家嫌离家远,荒了,可父亲就是舍不得,说这地块向阳,收成好哩。我就和父亲一起沤起肥来。父亲先用镢头平出一个大场子,把从山坡上割来的青草用铡刀铡成短节,再把草木灰、鸡粪、猪粪、牛粪等拌匀成“混合土”。铺一层青草节,压一层“混合土”,再铺再压。如此反复,就堆成了一座“小山”。最后,用稀泥把“小山”糊起来,等待青草发酵腐烂。这样沤出的土粪,乡亲们叫做“积肥”。积肥不但繁琐,而且费体力,我就抱怨说,早知这样,就不跟你来了!父亲就教导我说,人勤地不懒,只有把土地养肥了,才能多打粮食。“积肥”上到地里,既状苗,又能使庄稼颗粒饱满,收成自然没得说了。就这样,跟随父亲劳作一次,我对土地就多了一份了解,对父亲的艰辛也多了一种体验。

父亲对土地倾注着深厚感情,耕作起来也十分用心。犁铧插进土地,泥土发出莎啦啦的幽响。这是泥土被犁铧翻动的声息。层层泛起的土浪在父亲脚下涌动,又一波波在田间地头翻滚铺开,像海水一浪接一浪扑向岸边,一垅垅,一大片,颜色闪亮,生动鲜活,煞是好看。翻耕过的土地,土块细腻,土质松软。父亲蹲在地头,抓一把在手,搓一搓,扭一扭,揉一揉,泥土像面粉一样柔和滑腻,像面包一样蓬松绵柔。松软的泥土经烈日暴晒,颜色逐渐变浅变淡,由最初的黝黑变成了灰褐色,一如父亲的肤色。父亲伸开手掌,眯起眼睛,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些细微的泥土和细碎的颗粒从指缝间缓缓漏下,就像看一个新生儿呱呱坠地来到人间,那是父亲对土地的赞赏,是庄稼人对泥土的专注。

在父亲看来,土地就是一部滋养人类的鸿篇巨著。父亲对土地的每一次深耕,都是在完成对这部鸿篇巨著的一次深度翻越。这是一种有温度有情感的对土地的翻越,也是一种与土地活性的交流和感悟。有了这种交流和感悟,看似冰冷死寂、沉默不语的土地,在父亲眼里分明就是一位顶级的魔术大师。一粒粒种子经由父亲的手播进土地,很快就会见到分晓:种子在地下饱胀、孕育,然后破土而出,鹅黄的嫩芽,呈现出一种思想的雏形,继而生枝散叶、开丫拔节、分蘖展枝、长壮长高、开花结实……你不得不佩服土地的智慧。它把一粒粒种子的思想解析得如此精细全面:大到物理具象,小到细枝末节。大与小之间相互协调、相得益彰、浑然天成。在这片土地上耕作,父亲已然读懂了天地机巧,识别了四季规律,熟谙了土地物语。渐渐地,父亲也把自己耕作成了一株最特别的庄稼,诚实、低调、朴素、大气,于成熟时节,虔诚地低下头颅,与土地无限亲近、融为一体。

穷家难舍,故土难离,家亦是土。每次回到老家,我总喜欢到田间地头走走看看。我依稀听到了土地的心跳,彷佛看到了自己童年的影子。走在这片深沉温润的土地上,心里就会有一种熨贴踏实的幸福感。

土地养育了人类,人类也把土地上的四季经营得风生水起。土地与人类情同手足,亲如兄弟。善待土地,土地便会用丰腴的收成回报人类;糟践土地,就会遭到土地无情地鞭笞和惩罚。唯有敬畏土地,感恩土地,爱惜土地,保护土地,人类才会永续繁衍,生生不息,我们的生活才会如阳光般光彩照人。

每个人,无论你飞得再高,走得再远,乡村始终是你的根,土地始终是你的魂,没有了根,丢掉了魂,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只有拥有了土地,受恩于土地,才能真正懂得艾青之于土地的深沉眷恋:“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