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总是会向我抱怨,“要是我识字就好了”。
妈妈不识字,通俗一点说,她是一个文盲。因为不识字,她经常会吃亏犯错。那个时候智能手机并没有普及,妈妈手里捏着一个诺基亚,没了手机地图的指引,她刚来昆明的时候,误打误撞,像喝醉了酒一般记不清路,走进某条不知名的小巷,迷失在里面,总要挣扎一两个小时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妈妈出生的家庭并不富裕,在大山深处的农村里,大家都觉得女孩子读书并没有什么用,而且外公家境并不富裕,为了让大舅上学,妈妈和她的姐姐妹妹,早早辍学回家。那个年代的生活清苦,女孩子回到家中后就要开始学着做家务。妈妈辍学回家时大概八岁,因为营养不良,她的个子小小的,在同龄人中很不起眼。
妈妈在家里洗衣做饭,学习针线活,农忙时要跟着外公外婆去地里干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妈妈成年了。
外公自然要为妈妈安排婚事。那个时候的妈妈,身材纤细,脸却是肉嘟嘟的,挂着婴儿肥,标准的“旺夫相”,由于性格开朗,能说会道,做起家务来十分娴熟干练,妈妈在村里很受欢迎,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但外公都没答应。
在村里苦了一辈子,总得去外面见识见识。
机缘巧合下,爸爸和妈妈认识了。彼时,爸爸高中毕业,赋闲家中,跟着师傅学会装修后就开始去镇上给人装修房子。那个时候的农村,谁家盖得起大房子,用得起高级灰浆,请爸爸装修的都是一些下海成功的大老板或者政府单位,而会这门手艺的人又不算多,爸爸自然很吃香。一天一百,一个月三千,爸爸终于积累起了自己的财富,买了一个傻瓜相机。在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时,遇见了妈妈。
当时,妈妈也是跟着朋友参加婚礼,在饭后,妈妈勤快的跟着收拾饭桌,洗碗打扫。根据爸爸的回忆,在一个祥和的午后,爸爸酒足饭饱后坐在凳子上和人聊天,众人见爸爸脖子上挎着相机,便吆喝着让爸爸拍照,那个时候的胶卷很贵,爸爸也只舍得拍一张照片,大家都很珍惜这个机会。新郎和新娘一阵安排,众人终于站好位置之后爸爸按下快门,相机放下之后,爸爸注意到了妈妈,于是赶紧找人打听妈妈的消息。
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尴尬,爸爸终于约到了妈妈,爸爸还为此紧张了好久,梳洗打扮一番后,两人在公园见面,过程不得而知,最终两人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
爷爷是村子里的老师,村里一半的人都曾是他的学生,也算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确立了恋爱关系后,爷爷上门提亲,终于确定了结婚日期,爸爸把他所有的存款都拿出来置办婚礼,妈妈找人算了一卦,可是她看不懂,带着写满卦象和婚礼安排的信件来到爷爷家。听着爷爷奶奶把信上的内容念出来,不识字的妈妈大受震撼,认为爸爸是书香世家,对爸爸的态度除了喜欢,又多了几分敬重。
结婚第二年,我出生了,在我三岁时,爸爸终于提出了分家,在爷爷家老房子的隔壁盖起了新房,一家三口安安稳稳的过起了日子。
妹妹出生,比我小两岁。她的性格和我的完全不同,因为是女孩子,家里亲戚十分宠爱她,玩具零食,总是先分给她,为此,我和她吵了不少架。
小时候的记忆有些模糊,但是一直记得妈妈被我和妹妹无休止的打闹气哭过好几次。饭桌上,因为我和妹妹都很喜欢吃肉,妈妈总会做一大盘肉给我们,可每次都“分赃不均”,于是吃饭演化成一场战争,从一开始的抢占菜碗,到后来逐渐变成哭泣和打闹,白日里忙于干活的妈妈早已身心俱疲,看着不断吵架的我们,重重叹了一口气,把筷子摔在地上,坐在厨房门口无声啜泣。
不知哪年,经济好像特别不景气,爸爸在老家赚钱越来越不容易,每日早出晚归,只能赚够一日三餐的钱,看着周围有工作的人不断上涨的工资,极度不平衡的感受让爸爸变得越来越暴躁,看不惯周围的一切。妈妈依旧在家里任劳任怨的做着家务,爸爸学会了喝酒,每日下班后总喜欢约上一些朋友去街上的烧烤摊。一身酒气的回到家后开始各种抱怨,妈妈也不生气,只是安静的为爸爸换下衣服鞋子,为爸爸烧好热水洗脚。不领情的爸爸看着沉默的妈妈,突然爆发了压抑已久的负面情绪,开始无端咒骂着妈妈。
语言的伤害远远大于肉体。受伤了会长疤治愈,可是心里的伤口却隐藏在深处,看不见摸不着,当回忆被勾起时,隐隐作痛。
二十多岁的妈妈哪里被人这么欺负过,虽然爸爸总会向妈妈道歉,可妈妈最终还是气不过,回了外婆家。爸爸请了工假,一路追过去,好言相劝,终于把妈妈接了回来。
在我三年级时,爸爸看着周围的人在城里打工赚了钱,于是和妈妈一商量,把我和妹妹留在老家,两人前往昆明。去昆明的第一年,日子过得十分难受,爸爸进入一家装修公司,由于只有高中学历,爸爸只能干一些很小的活。妈妈没读过书,找不到工作,于是自己创业,开起了饭店。
在一个学校门口,妈妈的小吃受到了老师和学生们的欢迎,生意很好。爸爸因为干活细致,被提拔为组长,工资翻倍,经济情况也好了起来。可惜好景不长,爸爸在一次工作中,他去视察情况,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爸爸摔伤了腿,住进了医院。当时妈妈开店的地方离医院很远,她每天都要坚持开店做生意,然后去医院照顾爸爸,忙的抽不开身。可是,妈妈很少出远门,她从没去过这么远的医院,不认知路的妈妈顺着爸爸的指引,坐上公交车,看不懂站牌的她错过了站点,终于迷路了。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妈妈提着饭盒,手足无措。
饭盒里装着爸爸的饭菜,她不能耽误时间,于是一遍又一遍的问路。在公交车站往返不断,兜兜转转,终于来到了医院,可是饭菜已经冷了,爸爸脸色阴沉,虽然没有骂妈妈,但是仍旧吼了妈妈几句,质问着妈妈为什么不打车。妈妈说自己舍不得花钱,爸爸被这个理由弄得哭笑不得,放下饭盒,不再理会妈妈。好不容易才把午饭送过来的妈妈,也觉得委屈,看着爸爸沉默的态度,终于人忍不住哭了起来,爸爸慌了,赶紧端起饭盒大口吃饭,安慰着妈妈,可惜爸爸嘴笨,不知道怎么说好听的,只能大口吃饭,嘴里说着对不起,妈妈擦干眼泪,把饭盒带走,又回到小店里,开始了下午的营业。
多年后我问起妈妈,她当时为什么不打车,妈妈说:“钱不好挣,我舍不得,而且我很不服气,总觉得我虽然不识字,但一定能找到医院。”
如今,妈妈已经四十二岁了,爸爸和妈妈的相处方式依旧不变,爸爸经常惹妈妈生气,然后开始安慰妈妈,记得某次,妈妈做了一桌子饭等着爸爸回家,而爸爸却和朋友打麻将,忘了告诉妈妈,最终妈妈自己把已经冷了的饭菜吃掉,然后自顾自的休息了。第二天早上,爸爸终于醒悟,但是不敢回家,于是打电话把正在睡觉的表姐叫醒,让表姐陪着自己买了一大堆面膜和化妆品,终于哄好了妈妈。
过年回家,妈妈也不得休息,爸爸的兄弟姐妹共有六人,每次过年回家都是最热闹的,但是做年夜饭也是最麻烦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假如夫妻中有一方处于弱势,那么在强势一方的家里,总是位于家庭最底层。不识字的妈妈,总觉得有文化的人都很高大,于是过年回家后,妈妈承担起了所有的家务,做饭洗碗,永远在厨房里忙碌。
过年时,妈妈最开心的应该是回到外公家,虽然勤快的妈妈依旧承担着几乎所有的家务,但是妈妈总会抽空去拜访村里人,那是她儿时的玩伴,即使都步入中年,身材走样,但是见面时,依旧会像小时候一样,爬树摘梨,逛街买衣服,做在一起聊天时,讲起小时候的事情,哈哈大笑。
看着妈妈的笑脸和爬树时的麻利果断,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身材纤细,大大咧咧,和同伴一起在村子里游荡,帮着家里人干活,但是又忙里偷闲,约着小伙伴一起逛街,聊着村里某个小伙子的八卦,在和男生对视时害羞的跑开。这个女孩子,也是妈妈,是年轻时候的妈妈。
我没见过妈妈年轻时候的样子,但是我依旧可以见到四十二岁的妈妈和同样年纪的同伴嬉笑打闹,聊着各自的所见所闻,然后开心的笑作一团,我想,尽管妈妈日益操劳,成为了一个中年发福的中年女人,但是妈妈也曾经是个女孩子,青春靓丽,笑靥如花。希望时间能永远保护我的妈妈,让她即使七老八十,仍旧能和她的朋友们嬉笑打闹,回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