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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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家东边有一户姓马的邻居。男主人在外地上班,女主人是村里的代课教师,个子不高,微胖,但眉眼非常漂亮。她原本是个下乡知青,后来嫁给了邻居家当兵转业的马五哥,就成了“五嫂子”。

五嫂子是天津口音,据说她本来是山东人,父母早亡,跟着天津的姨长大,后来连姓也改了——我那时还小,这些都是听说的,不知道是否有以讹传讹的成分。那个年代农村人的活动范围有限,所以大凡跟本地口音不一样,人们就统称“侉子”。比如一个发小的奶奶是上海人,上海解放前跟着她爷爷跑回了老家。她家辈儿大,她又说一口人们完全听不懂的上海话,人们就都叫她“侉二奶奶”。

虽然一样都是侉,不知为什么五嫂子的侉似乎带着种让人仰视的光环——大概因为她是文化人,而天津又是离最近我们的繁华之地。至于侉二奶奶的大上海和她那个翡翠扳指,距离我们这个地处冀东的偏僻小村庄实在是太远太远了,当传奇听都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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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嫂子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孩,叫莉莉,是我的伙伴。小的是男孩,叫飞飞。在那个女孩名被庸脂俗粉垄断,男孩名以结实为最高标准的年代,她俩的名字就显得特别洋气。不仅如此,我们进门都喊“娘”,他们却叫“妈妈”。她家的亲戚也有好多来自于那个沐浴着伟人光辉的大城市,这些都让我们感到新奇。

莉莉的相貌遗传五哥多一些,人说不上多漂亮,但面目又白净又滋润,跟我们这群一天到晚上树爬墙的土猴儿站在一块儿,说是公主也不为过。飞飞比五嫂子更受看些,后来林志颖风靡大陆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这个唱歌的竟然是按我邻居的模样长的!他们姐俩的衣服也时髦,不像我们日常穿的都是几经流转的二手甚至三手货。阿杜就不知道跟我叨叨过多少遍莉莉那条小碎花的连衣裙和那双蝴蝶结的小红皮鞋。

其实让她念念不忘的这些我并不记得,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家柜上的一个圆铁皮盒子,暗红色大花的图案,每次去玩,五嫂子变戏法一样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给我们吃。现在想想,我的关注点应该并不在“糖”本身——因为糖好吃不好吃我完全没印象。我印象最深的其实是那个盒子,在这一开一合之间,似乎藏着一个什么我形容不出来的秘密。莉莉还有一个金色蜷发格格裙的娃娃,是我们过家家的工具。

她家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止吸引着我们这些毛孩子,也吸引着大人们。某一年她家添一台12英吋凯歌黑白电视机,一到晚上,电视机就被放在窗户外面的一张桌子上,不管主人累不累烦不烦,每天晚饭后半拉村的人都会陆陆续续出现在她家院子里。《血疑》《霍元甲》《阿信》……反正就是播什么看什么,不看到主持人出来说“再见”不回家,遇上下雨,我们就顶个塑料布坚持。 

那些年,这个安闲而富足的家庭几乎承载了我对美好生活的所有向往。再后来,他们搬到了市里,过年才偶尔回来一趟,我跟他们之间也就没有了联系。

考上师范之后我到市里读书,有一次周末去附近的市场买东西,意外看到了五嫂子,她在那里当售货员,她说她家就在这附近住,然后带我去了她家。从那以后,许多个不能回家的周末我就是在她家度过的。一开始我有点不好意思去,五嫂子就让莉莉骑自行来学校接我,再后来我就自己跑过去。

那时他们住的是连栋的两上两下,内楼梯,模糊记得楼梯下面是厨房和杂物间,楼梯上面是个大斜坡,用大玻璃封着。每次我去了就跟莉莉住在楼上,五嫂子会特意给我做些我在学校吃不到的饭食。我没做过家务,五嫂子就教给我,我生平第一次学包饺子就是在她家。五嫂子还给我做过一条亚麻的半身裙,白底红几何图案。现在想想,五嫂子真不是一般人——跟我这样一个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的人打交道,还要尽量不让我觉得拘束,这得需要多大的包容性啊。

我师范毕业回来之后跟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尤其这几年,他们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遇见就更难了。不知道他们现在身体怎么样,只记得五嫂子心脏不大好。遥祝他们平安吧,在这个阳光明媚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