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粗糙的东西,也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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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想到一个词,粗茶淡饭。从前的食物,是粗茶淡饭,从前的日子,是细水流长。

昨天读到苏轼的词,其中有一句,敲门试问野人家,一时间好有感觉。野人家指的是农夫家,而野人家有什么好茶呢?但野人家却有热腾腾的烟火气,粗制的茶叶,同样飘散着迷人的香气,不仅可以解渴,更让人心情愉悦。

精细,精美的东西,自然养眼,有它得天独厚的优势。但在遥远的从前,那时物质条件不算好,物资匮乏,我们所接触到的事物,用现在的眼光来看,不仅是粗糙,简直就是寒酸得很。但是,无论多么粗糙,却从来不影响,我们对生活,对这世界的热情,如今回忆起来,仍然觉得,那真是美好又纯粹的时光。

那些粗糙的东西,曾经陪伴着我们,度过了一个简单的年代,也让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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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从喝茶说起吧。

小时候,家里喝的茶,是散称的茶。村里家家皆如此,那种袋装的茶,是走亲访友时,才会买来送人的,平时却是舍不得。散称的茶,用塑料袋装着,平时拴得紧紧,生怕回了潮,打开时,扑面一股浓浓的气息,像是热情极了的乡人。

如果闲来无事,可以发现,这茶叶有着大片的叶,像手脚肥大的农妇,丝毫也不秀气,有时还会有茶梗掺杂其中,到了最后,下面却又多细渣。这样的茶叶,自然是便宜的,赶集时买回一大包,但也不能喝太长时间,到时候,又得再去买一大包,跟买白菜似的,好不豪气。

我不懂,父辈们喝茶的习惯,每次倒茶,必然有小半杯的茶叶,茶汤浓酽,几乎齁人!而且那时,他们用的茶杯,是那种瓷杯,也是廉价的。上面描着白底蓝花,要么是缠枝牡丹图,要么是娟秀的兰花草。瓷器是粗瓷器,茶是粗茶,上面的花纹,也不够精细,而且这些杯子用得久了,不是这儿磕掉一小块,就是那儿磕掉一小块,有的连盖子也不见了,但并不影响使用,将就着将就着,就好用了,从没有觉得有什么缺失。

记得儿时,父亲从外面回来,总是会先倒上一杯茶,揭开盖子,淡淡茶烟升起,一股安逸的气息也飘散开来。父亲话不多,安安静静地喝着茶,好像就把这一天的时光给喝进了肚子里,喝完了,再续上一杯,门外的月亮也升起来了。

若是逢年过节,或是家里来了亲戚时,母亲会将所有的茶杯请出来,郑重地洗好,倒上茶,这个时候的茶,会比平时好一些,但茶叶还是多多地放,非常实在。父亲往往又会成为热闹的中心,和亲友围坐,一边天南海北侃大山,一边不时招呼大家喝茶。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像沸腾着的茶汤似的。

我家里,现在还有那么一两只瓷杯,早就不用了。但偶然间看到,总会想起从前,把茶叶放进杯底,将开水注入杯子,那一刻,什么东西便活了。现在,不会再有这种很有历史感的瓷杯了,现在时兴的是骨瓷,我也有一只,很漂亮。可是那种老瓷杯,真有把人带回从前时光的温暖亲切感。

那时的日子,是粗糙的,但快乐也是真的。

家里原来有一只石臼,不大,但是特别沉,一般就放在厨房的桌角。据说这石臼是阿公自己打造的,那真是一个手工盛行的时代,石臼上面的一道道清晰的凿击痕迹,好像在诉说着自己的来历。石臼里面是一只石杵。这只石臼,大多数时候是阿婆在使用。那时候,家里也没有可以作破碎用的机器。石臼便常常派上用场。

石臼可以捣碎一切你想要捣碎的东西。比如花生芝麻红糖,姜葱蒜,花椒辣椒,石臼就是一个小型的调料加工机。阿婆那长满斑点,青筋暴露的手,一手扶着石臼,一手紧紧地握着石杵,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捣着,好像永远也捣不完。

她经常捣的,是辣椒,将干辣椒在锅时炒过,剪成小节,再放进石臼里捣,开始时不能太快,否则辣椒节会跳出来,落得到处都是,跟桃花一样鲜艳。捣一会儿了,辣椒们都碎了,便可以加快速度了,想要捣到什么程度,也是根据个人的经验和喜好。这种手工捣出来的辣椒面,不是十分均匀,却特别香,好像石臼和它发生了某种化学反应。

我最欢喜的,是阿婆捣红糖,或是花生的时候,我守在一旁,不时讨要一些来吃,吃完了再讨要,从嘴里甜到心里。明明厨房里有大块的红糖,却总觉得,阿婆手里的更好吃些。有时我还会自告奋勇帮忙,两只手握着石杵,用力地捣几下,便能得到不少夸奖,坚持不了几分钟,就气喘吁吁地退下了。那石杵是欺负人的,越来越沉了。而且他们都说我好吃,这倒也没错。

那时,家里的东西都粗糙着呢,锅是用了多年的老铁锅,碗是粗瓷大碗,有的豁了口子,也舍不得扔,桌子是掉了漆的八仙桌,簸箕背篓都是阿公自己编的,没什么花样子,但一用就是很多年,好像和这个家长在了一起,各自有各自的用途和位置。

先不说吃了,再说说我们睡觉的枕头和被子。那时候,这些都是大件。家里的枕头,是长条形的,布料是黑色的,里面装满了谷壳,睡觉时一翻身,总觉得有动静,耳边细碎如私语。枕套呢,是绯红色的,这枕头里里外外,全是自己动手做的。枕套上面,还绣着一些花草,用白色粗线绣的,也不知绣的什么花,但看上去还是挺细致的。家里有七八个这样的枕头。

现在我们回去,睡的也还是它,特别地亲切,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和当初一样,颜色一点都没掉。可见老东西虽然粗糙,质量却没得说,一用就是十年二十年,倒让人心惊了。

至于被子,床单,都很有九十年代初的特色。那时我父亲在丝绸厂工作,年年会发一些床上用品,图案都是富贵花开之类的,特别热闹喜庆,也特别俗气,但现在来看,俗气得也很亲切。不只是我家,其他人家,也都是这样的风格,当时觉得好洋气啊,现在却是又土又俗,可又让人稀罕极了。

有的被子更古早,没有拉链,被套是用针线缝上的,夏天来了,需把线拆掉,取出里面的棉絮,晒晒收进柜子里。等到秋天来临,又把棉絮装进去,再把被子缝上。拆被子的时候,缝被子的时候,村里的女人们喜欢聚在一起,选个好点的天气,在阳光树影下,一边慢条斯理地做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好像要把阳光也装进去,要把那些琐碎的话语也装进去,冬天盖着,分外熨贴。

家里有一些老照片。是我父亲,母亲年轻时候拍的。那些照片全是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看上去总是有些拘谨,眼神却特别纯净,这也是那个时代的特色。有的照片边缘,已经泛黄了。我常常把那些照片翻出来,一个一个地辨认,母亲的十八岁,小姨的十六岁,还有一些人,我认不出是谁。

那时的母亲,喜欢梳着两条大辫子,穿着花裙子,在水渠旁或树林前,摆拍的姿势稍嫌生硬。那些照片,总是夏天拍摄的时候多,夏天总是一个快乐又轻盈的季节。

小时候,我从来不觉得那些照片好看,黑白两色,太单调了啊。我更喜欢的是,学校里一毛一张的大头贴画,可要好看得多!那些照片,实在是土,也实在是粗糙啊。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想要再找那些老照片,却再也找不到了!

我父亲也是有些艺术细胞的,虽然他读书不太多。我家那掉了漆的木门上,常年贴着父亲画的画。他最爱画的,是荷花和兰草。但他在这方面投入并不多,他更爱的是写毛笔字,有空便画几幅,没有颜料,将就着毛笔,蘸着墨汁,寥寥几笔,也就成了,他的画和他的人一样随意。

门上贴着父亲的画作,在我眼里,它们没有颜色,并不算好看,有时我还会自作聪明,用水彩笔为它上色,并且郑重地在一旁标上自己的名字。我觉得我比父亲更有希望成为一名画家,他连颜色都懒得用啊!后来我画了好些画,满墙地贴着,五颜六色的,自己觉得,真是有画家的感觉了。

父亲很多年不画画了,也不写毛笔字了,有点儿可惜,成不成名有什么要紧呢,自己喜欢才是真的。日子是粗糙的,虽然他的画也粗糙,可心思却细腻着呢。

那些粗糙的东西,陪伴过我漫长的成长。它们可能便宜,但并不低级,更多时候,不在于它们本身是什么,怎么样,而是人们过日子的那种态度。就算是一只废弃的瓶子,也可以接上清水,插上鲜花,哪怕是野花,这一切不会花费什么价钱,但这种冒着热气的感觉,可以让一个人,受用一生,不论任何时候,都不会对人生,对生活,失去信心。日子怎么样,是过出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