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是一个很爱流泪的女孩子。多年以后,我已过而立之年,也不再轻易落泪。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像年少时那样敏感,遇到问题时,也不会太慌乱,而是首先想着如何去处理,哭又什么用呢?而面临分离或是失去时,也不会再觉得不能承受,只是需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心情才慢慢平复。
如果说,从前的我是一个高敏度的人,如今的我,是越来越钝感了。这个世界,做事可以积极,勇进,但谁的心,不是穿上了厚厚的铠甲,变得越来越迟钝了呢?
从前,常常会为了小说或电视剧里的情节而落泪,明明知道是假的,也会哭得稀里哗啦,如今,我不再看煽情的肥皂剧,也不再沉迷于虚构的故事情节,那些云端之上的故事,和我没有多少关系啊。在俗世里奔走,我以为自己够坚强,也以为自己够迟钝,但总会有一些瞬间,一些再平凡不过的细节,让人鼻子发酸,流下泪来。
每年正月,我会回老家呆一段时间。有一年,经过马路旁的小学同学家,他母亲在院前的洗衣石槽里清洗衣物,看见了我,便喊道,某某回来了啊。我也赶紧问好,然后继续向前走。我从来没有遇到那位小学同学,甚至连他的样子都记不大清了,但他母亲在那里洗衣服的场景,却记忆深刻。她梳着双辫,头发早早发白,身材有些发福,大脸,眼睛细小,笑眯眯的。
几年后,我回家时,经过那里,又遇到了那位阿姨,她仍是站在那个位置,并没有洗衣服,而是和其他人闲聊,看见我,面露喜色。她好像没什么改变。
又过了两年,我又遇到了她,她倒也没增加多少皱纹,但头发全白了,在夕阳映照下,就像白银般耀眼。她看见了我,喊我的名字,我看见她的那一刻,忽然间就觉得想要落泪。也说不出来是什么原因,空荡荡的院子,留守的母亲,她的笑意里,透着时光的苍凉,我们也是彼此的见证者。
虽然没有太多的交谈,她站在院子前的身影,却让人心中酸楚。我甚至看见了,再过十年,二十年,她的样子,我还会遇见她,但一切都不同了。
我坐公交车,经过一座石桥,早春二月,到处灰蒙蒙的,石桥面目全非。而石桥旁有一棵怒放的樱桃花。樱桃树亦蒙满了征尘,看上去特别脏,但这并不妨碍它开得热闹,开得繁多,一股冲天的势头,挡也挡不住。那段时间,正是我人生的低谷期,觉得世界有太多不公平,而不管自己如何努力,有些东西就是做不好,有的地方就是到不了。
那个傍晚,公交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灰尘朴朴的马路上,当我望见窗外的樱桃花时,我的心里震了一下,樱桃花满枝满丫,即使满是灰尘,看不出它本来的颜色,它却仍铆足了劲儿,一簇簇地绽放。尘土再多再厚,也掩盖不了它要开花的决心。窗外一闪而过的樱桃花,却惊艳了我,我回过头去,眼中却有热意灼人。
我看过很多次的花开,但这树积尘的樱桃花,却让人难以忘记。后来我读到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有时候,短暂的一瞥,比一生的对视更漫长。那一刻,这树樱桃花开在了我的心底。
有一年,回县城办事,这些年过去了,小小的县城,也有不少的变化,但总有一些建筑是陈旧的,总有一些记忆永远新鲜。当我走到街道的某个拐角时,忽然想起来,好些年前,当我在城里念书时,每周周末,都会经过这个地方,去汽车站坐车回家。有好几次,有一个男孩子,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吓我一跳。他询问我的名字,问我去哪里,我总是飞快地溜走。
就在那个街角,有鲜艳的木槿花,和猝不及防的那个少年的身影。多少年了,我都记不得他的样子了,但总记得他眼里的光。走到那个街角时,我好像一脚回到了从前。风吹过来,好像是来自远方的问候。我莫名地想哭了,街角不再有木槿花,不知何时改栽了桂花。
成年后,我很少哭泣,因为我知道,哭是最没用的,人到了社会上,就一定要学会坚强,懂得自己照顾好自己。太敏感了,就是矫情,没有林黛玉的美丽和才情,就不应该有林黛玉的多愁善感。但总有一些人,会唤醒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我在一家商店打工时,老板娘的母亲是个特别慈爱的老太太。我不知是哪里投了她的缘法,她见我天天自己带饭,常常叫我不要带了,她中午会给老板娘送饭,顺便也给我装一些过来。我不喜欢麻烦别人,执意不肯。但她也是一个固执的人,只要给老板娘送饭,她总是会多带一份。甚至有时老板娘出去吃了,她还会给我送饭过来。店里有好几个女孩子,但她只这么对我,那种偏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我吃饭的时候,老太太常常坐在我面前,和我聊一些家常。她总说,看你瘦的,多吃点儿。其实我哪里瘦了。有时候她头天还会提醒我,你明天不要带饭啊,我明天要做什么什么。老太太的手艺很好,比外面饭店做得还好吃。
相处久了,我才知道,老太太早就离异了,前夫在中年发达时,和她离了婚,娶了公司里的员工。有一次,她的前夫来店里,找老板娘谈事,老太太和前夫说了几句,背过身来,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那一刻,我蓦然心酸,这么善良的女人,经过了多少坎坷,心里有多少无奈啊。我真想替她擦一擦眼角的泪,自己的眼泪却要流出来了。
有一次,我的手机出了问题。国外的老公打电话,却联系不到我。老公连忙给公婆,给姑姐们打电话,他们也都给我打电话,都没有打通。
那天,我正在休假,中午,我正美美地享用着一锅水煮鱼,忽然响门铃响了。我正疑惑谁在这个时候会来,打开门,却是我的母亲。母亲在城市的另一头工作,她一边进门,一边气喘吁吁地说:“还以为你出啥事了!”我这才知道,自己的手机出了问题。母亲坐了一会儿,吃了点东西,很快又走了,走之前还一直提醒我,电话要一直保持畅通。
本来,这件事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过了几天,我把之前买房欠二姑姐的钱打过去时,二姑姐客套地说,那天想过来看看你,但因为上班,确实没时间了。我连忙说没事。后来我才反应过来,只有母亲,在接到我老公的电话后,马不停蹄就赶过来了,生怕我出事。看到我安好,又赶紧去工作了。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的泪水就要来了。
平时,我觉得母亲脾气不好,太爱发牢骚,我都听不进去。但从那个时候起,我明白了,这世间,大概没有第二个,比她更爱我的人了。所以后来,无论她的脾气多不好,我都不会放在心上了。
前两年,我听表弟说,我们院子里和我同龄的一个女孩死了,在外地出的车祸。我听了,想起这个女孩子来,她叫菊,从小和我并不对付,她还曾欺负过我。我记得她扁扁的嘴,脸也有些扁平,但眉眼挺秀气,小时候,和她争执时,我恨不得用锅铲将她的脸拍得更扁。她出去打工后,每次回家,都打扮得挺花枝招展。后来,据说她嫁了一个包工头,还生了一个女儿,过得不错。
听到她的死讯时,我忽然想哭了。我想起她的样子,有些得意,却终究又透着小家子气,我曾经不大看得惯她,但后来,又觉得她也不容易。我还是希望,她扭着屁股,穿着鲜艳的衣裙,画着浓浓的眉,在正月的村子里走来走去,这一切,都好像在表示,她混得很不错。但死亡,提前结束了她的幻想和一切。她还不满三十,我第一次深深感受到,何为人生无常。
我的姑婆,满头银发,是个特别慈祥的老太太。从前我们来往并不多。长大后,见到姑婆,才发现她和阿婆长得好像啊,阿婆是她的二姐,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小时候,姑婆也来我家做客,但我们小孩的注意力,总是在那些吃的东西上面了。我们这一辈的人,兄弟姊妹,对姑婆都有一种浓厚的亲切感,看见姑婆,宛如再见阿婆,大家争先搀扶着姑婆,和她说笑,我虽然是笑着,眼里却总有什么东西,想要流出来。
子欲养而亲不待,阿婆死时,我不过十二岁,长大后和姑婆在一起,就好像阿婆又回来了,也是一种圆满。
姑婆和阿婆的手艺一样好,给我们做脆皮鱼,做焖肉,特别爱干净,穿着也讲究,虽然是白发,却烫了头,是个洋气的老太太。我想起当年的阿婆,也是这么讲究,再忙,清早起来,也会先辫两条辫子,再将它们盘在脑后,别上一色的钢夹。阿婆如果活到八九十岁,也必然是一头银发,不染杂色。
原来,我还是容易流泪的啊,甚至读到一句诗歌时,也会潸然泪下,春天的蓝水奔流下山,两岸生了青草。我已记不得是谁的诗了,可是每每念起,眼泪也快要来了,眼前浮现的,是故乡的山,故乡的水。
总有一些时候,眼泪不受控制,想要看一看,那些将我感动了的人和事。到了一定年纪,苦和累,甚至是痛,都不再让人轻易流泪,而心灵的悸动,却是泪腺的开关,有些东西,一旦入了心,我们才会发现,这颗心,依然柔软而纯净,像融化后的春水,流向世间的每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