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我们相约去爬山。本来计划去爬黄山,可一看新闻,人从众的画面实在望而生畏,便果断打消念头。但新年总要登高鸟瞰一下,图个吉祥嘛。好在甘坑就在深山里,四围环山,千峦万嶂。索性就去爬一座附近的大山吧。这些大山我们都叫不出名字,但海拔几乎都在八百米以上,且都未曾开发,没有红木栈道,也无亭台楼阁。山就是山,原汁原味,绝无滤镜。粗犷。真实。山容朴素,品相庄严。关键是,没有人山人海的喧嚣吵闹,只有鸟鸣风吟的深幽阒静。
我们随机选了一座山。山太多了,选哪一座都合适。好高骛远没用。你以为是最高的那座山,可爬上去后会发现还有更高的山等在不远处。生活在大山里的人都能拥有一颗谦逊的心,就是因为他们终日生活在山外有山的情境里。爬山,对山民们来说只是日常劳作流程,并没有什么虚头巴脑的功利寓意。爬山就是爬山,很纯粹。这使得我们也调整了心态,不必非要去爬黄山,或去登泰山。我们不需要那种征服快感。我们只是单纯地想在新年里感受一回自在爬山的乐趣。
大家轻装上阵,谈笑风生来到山脚下。莽莽苍苍的大山,安详地蹲坐在那里。它们在此已守望了千百万年,直到今日,才等来独属于我们的邂逅。这是多么奇妙的缘分啊!
隆冬时节,山上的草木都披着一袭灰蒙蒙的霜衣。但毕竟是江南的山,绿意犹在,草色仍青。只不过显得恹恹然睡眼惺忪。通往山顶有一条斗折蛇行的山石小路,是山民们上山劳作踩出来的。半山腰有一块开辟经年的茶地。那是山民们的生计。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将这条路踩得特别瓷实。我们循着山民们的脚印一步步往上爬,脚下是山石小径的崎岖坎坷,耳畔是风过密林的浅吟低唱。我们似乎也体会到一份行走的艰辛与快意。这大概才是生活的本质。一马平川的顺畅,固然爽快,却也着实乏味。倒是曲径通幽,千回百转,最能荡气回肠,刻骨铭心。生命的滋味,大抵如此。
爬了没多久,走在最前面的妻突然嘘声叫停。只见她挤眉弄眼,激动不已,不停地冲我们招手示意。我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不远处的草丛里有四五只白色大鸟在悠闲踱步。这鸟我认识,是白鹇。以前在甘坑偶尔会遇见一只,今天居然能有幸遇到一窝,实在是大大的惊喜。白鹇,一身白衣素袍,体态优雅,仙风道骨,自古以来便是赫赫有名的“山中隐士”。我们被这群美丽的大鸟深深地吸引。这是它们的家园,我们只是过客。我们都是在城市里迷失的鸟,如今借回乡探亲的机会偶然闯进白鹇的家园。我们越是羡慕,便越是汗颜。因为无论如何羡慕,我们还是会离开,心甘情愿回到那片钢铁森林,在混凝土构筑的巢穴里继续苟且,继续奢望诗和远方。这是我们的宿命,我们只能把白鹇珍藏在梦里,却无法在现实中化作白鹇,展翅飞去。
一阵冷风吹过,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白鹇受惊,倏然蹿进茂密的灌木丛。
继续往上爬。山路越来越陡。大家开始气喘吁吁。有人开始打退堂鼓,提议就此返程。但毕竟是新年,半途而废,终究不是个好寓意。大家掂量了一下,决定还是要坚持。你看,迷信也有迷信的正能量。我们不能把迷信一棒子打死。信命运者,最懂知足。虽说寄希望于天命,属实可笑。但豁达通透者往往都是这种安天乐命之徒。信鬼神者,虽愚却善,因为举头三尺有神灵。心有敬畏,便能有所为有所不为。最可怕的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无神论者,一旦利欲熏心,陷入某种痴狂执念,便极易走火入魔。古往今来,这种疯魔的人还少吗?!
我们往上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片茶园。这是正宗的太平猴魁。之所以叫猴魁,是因为茶树一般都长在海拔四五百米的山腰,猴群常活跃于此。若是阴雨天,山腰处云海茫茫,仿若仙境。据说被云雾滋养的茶叶,味醇香烈,绝似兰芳。而山脚平地生长的茶树,制成的茶就显得平庸寡淡,价格也低廉许多。想那高山茶树几乎都长在贫瘠的崖石缝隙中,长年经受山风扫荡,夏旱冬雪,若遇雨季,还常常会遭遇泥石流,霎时山崩地裂,粉身碎骨,生存环境尤为恶劣。平地上的茶树则幸运得多,山环水绕,土质肥沃,旱涝无忧。然而,境遇不同,品相有别。经过磨难淬炼的高山猴魁,最终修得正果,被聘为国礼,名扬四海。而平地猴魁,虽顶着猴魁的大名,却因品质粗劣,只能泯然于寻常百姓家。
人与茶的修为,岂有异哉?
走到茶园时,同行中的几位女眷已是精疲力竭。遥望山巅,尚有一段行程。她们说什么也不愿再往上爬了,干脆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席地而坐,玩起了手机。小儿倒是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央着我继续带他往上爬。见他如此兴致勃勃,老父岂能扫兴?于是扯着嗓子吆喝一声:“不到山巅非好汉!”继续冲刺!
越往上,路越难走。屡见枯树横倒,冷不丁挡住前路。但这并未阻遏我们对山巅的渴望。小径虽多舛,但好在直达山顶。我和小儿手脚并用,连滚带爬,一鼓作气,最终成功登上最高峰。
站在最高峰上,但见草木零落,光秃秃的只有一片乱石。山顶风大,呼呼地打在脸上,格外生疼。极目遥望,群山如黛,芊芊莽莽。晴空朗日之下,远近山影,浓淡相宜。好一幅笔墨淋漓的水墨画!我把小儿紧紧搂在身旁,一起高声吟诵王安石的那句“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我们喊得豪情万丈,却也冻得瑟瑟发抖。“高处不胜寒”,古人诚不欺余!
我们在山巅停留了不过一分来钟,冰风刺骨,实在难熬。儿子喊,“爸爸,山顶一点也不好玩!”我则苦笑,“太冷了,我们赶紧下山。”
山巅有什么好玩的呢?草木稀疏,寒风凛冽。文人墨客登高望远,或思乡念亲,或怀古伤今,或感时幽愤,或壮志勃发……这里面更多的是一种文化层面的仪式感。
至于红尘熙攘众生,登高不过是怀着一腔征服欲,寄托着对至高地位的饥渴,对功名利禄的贪婪。
我亦凡夫俗子,但我非常认同小儿的观点:“山顶一点也不好玩!”
不过,我更倾向另外一种态度:山顶虽不好玩,但人生不能没有山顶。山顶可以待一分钟,感受一番那份肃然的仪式感。
毕竟,人生不能没有仪式感,否则,就没有对生命的敬畏,就没有对明天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