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有太多的洁白,南方纷纷扬扬的初雪,人们焊在脸上的N95 —— 对于我来说,前者是欢欣,后者是窒息。
就在这个冬天,我打开了迟子建老师的《额尔古纳河右岸》。这本书中也有许多洁白,这种纯净美好的颜色,在鄂温克族的故事里却多预示着悲剧。
世界发展得太快了,总是在不经意间遗落了些什么,比如鄂温克这个民族。
这是一部长篇小说,积攒了一个民族的百年霜白。小说以一位年届九旬的鄂温克族最后一位酋长女人的自述口吻,讲述了她九十多年亲眼见证的,关于“住在大山林中的人们”,鲜为人知的风霜雪雨。
这个民族信仰萨满和驯鹿,逐水草而居。但是在二十一世纪初,族里的人纷纷前往山下的定居点,只有主人公,“我”,和孙子安草儿还选择留在山上。
而全书描绘的,就是关于“我”的一天。
清晨“我”对着雨和火缓缓吐露我的故事,那是“我”的少年时期。正午“我”给桦皮篓里被找回的旧物讲述“我”的青壮年。到了黄昏,雨停了,安草儿带回了“我”喜欢的紫菊花,“我”翻出鹿皮口袋里的花瓶,把余下的故事继续说给口袋里其他的“老朋友们”。最后,夜空中升起了半轮莹白的弯月,灰白的影子伴随隐隐约约的鹿铃声向“我”们靠近 ——“我落泪了,因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间。”
在这短短的一天里,“我”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等到了驯鹿的归来,落下了漫长的泪水。
一个九十岁的老人,她见证最多的,就是死亡,这本书写了太多死亡。于我这个二十岁出头的人而言,死亡无疑是遥远且悲痛的。可当我在一天中跨越一个世纪 —— 通过书 —— 我品尝到了关于这个词的另一种滋味。
原来只要将时间捻细搓长,死亡可以是那么渺小轻盈。
列娜在柔软的雪地里长眠,林克在惊雷中化为焦土,达西和瓦罗加死于凶兽的利刃,善良的金得选择与一棵枯树共赴火海 …… 这个依仗着大自然生存的族群,也将大部分灵魂交还给了他们所信仰的风林火山。
当第一个人从我们身边消失时,我们也许会呆滞,会憎恨,会无法相信。然而当这个时间线拉长到数十年,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死亡似乎也只是一个飘渺的既定结局。
生命来来往往,汇入奔腾不息的时间之流。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达西”,书里有两个人物都叫这个名字。一个是年轻时与狼搏斗被咬掉一条腿的老达西,他的毕生所愿就是为自己报仇,最后他确实成功复仇了,只是也搭上了自己和猎鹰的性命。他的儿子哈谢生了儿子,也取名叫达西。在山下的激流乡,小达西被当作苏修特务,硬生生被打断了一条腿,最终在羞愤情绪的日夜折磨中,用自己的猎枪结束了生命。
这对有着相同名字的爷孙有着相似的命运,让我想起了《百年孤独》,两本书都充斥着魔幻现实主义。这种挥之不去的宿命气息,给整个故事垫下了灰蒙蒙的背景色。
究竟是什么让这个族群笼罩在阴翳之下?他们世代沿袭的是安稳,还是悲剧的根源?
在“我”的家族中,男人生来是要打猎的,女人要做手工,负责管理驯鹿,当然,还有生育。断了一条腿的老达西被伊万暗讽是靠着别人捕获的东西生活,自己只知道张嘴吃肉的废物。同样失去一条腿的小达西,他只能在其他男人出去打猎时留在营地里做些女人的活计,其他男人们可以兴奋地聊起他们的打猎经过,达西总是露出凄凉的神情。
金得因为不愿意娶母亲依芙琳指定的妻子而自杀,追溯到上一辈,依芙琳的丈夫坤得喜欢的是一个蒙古姑娘,然而他选择服从了婚约,迎娶了依芙琳。
他们终其一生,周而复始想要挣脱的命运,也许早已写好哲思的片尾。疼痛和泪水是我们的帮手,迫使我们为自己的生活求索。
2022年8月20日,中国最后一位女酋长玛丽亚·索去世,享年101岁,她也是《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我”的原型。半个月亮升起时,“我”回忆起了在现代化的冲击下,这个游牧民族所面临的退化。山下的书记来劝“我”下山,他说一个放下了猎枪的民族才是文明的、有前途、有出路的民族。
工业文明的飞速发展让这个世代居住在山林里的民族始料未及,他们信赖的一切逐渐被时代抛弃。毫无疑问,这是个衰弱的族群,落后的文明,可是,落后就理应消亡吗?
玛丽亚·索还是与她心爱的驯鹿长眠一处,中国最后一个狩猎部落被特许留存了下来。桦皮船游进了博物馆,我们会知道在中国的某个角落有那么一群人,他们的一生有清风流水、日月星辰相伴,他们生活在,额尔古纳河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