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老屋,是父亲在22岁时,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开采,父母一块石头一块石头从屋后青山滚下背来,又由父亲一块石头一块石头砌垒而成的。屋内的木质结构材料,则多由母亲变卖嫁妆购置。父亲自幼丧父,长年与自己的妈妈和奶奶艰难地一起生活,长成22岁小青年时,他发愿要靠个人之力建造新房,因此感动邻里亲戚,特别是有手艺的长辈石匠,他们一有空闲,也常常主动出手相助。山墙正面的一对龙口,就是舅公用錾子一锤一锤地雕凿出来,他说孩子建新房而自己无力相助,只能凿对龙口给子孙们留作纪念。
老屋背靠青山,远眺群岭,视野开阔,风水上佳。后来,邻居们的楼房加高修成二楼,挡住了老屋的部分视线。虽然前方集市后的圆岭和左右邻里的一些石片屋顶被遮挡住了,但却把老屋围成了一个大环,而前后左右的远山仍在,使老屋俨然形成一方独立的小天地,也变得更为宁静恬谧。
老屋的院落,常年栽种各种果树。果树在我的不同年龄段里都有记忆。最早记忆深刻的是一株靠着院墙斜长着的苍老樱桃树。每到樱桃即将成熟的时候,我们每天都往树上爬,甚至上午爬一次,下午爬一两次,随时查看有没有先长成熟的樱桃。许多时候樱桃稍微泛黄就摘吃,馋得受不了时,即使樱桃仍是青黄也要摘一颗尝尝。虽然每天有几颗樱桃吃,但是能够吃到真正红透成熟的很少,唯有树尖那几株爬不上去又勾不着的,可以红透成熟,那时得眼巴巴地指望哥哥们想方设法摇打落地。老樱桃树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那就是每年到植树的时节,我们必定要从这棵老树掰出许多枝桠,在院落和后山各处插土栽种。
与老樱桃树大概同一时段,院子里还有一丛果实累累的花椒树。在落叶的季节,枝蔓丛生,尖刺横排,让小孩子们极为不愿挨近。可到结果的季节,邻里乡亲络绎而来,即使“路过”,也要“顺便”摘一把花椒去做晚餐。这颗粗大的花椒树,结果很多很密,从花椒稍有麻味就开始有人采摘,一直持续到已经成熟泛红,里边的黑色种子炸裂出来,仍然还有花椒果挂在树上。小黑子既黑又亮,小孩们偶尔也会到花椒丛底下捡黑子玩,先比赛谁捡得多,再用作“弹珠”玩耍。因为花椒籽既黑又滑且小,玩着玩着就全丢光,自然也就结束了一项游戏。
如今立在院子里最大的一棵树,是一株枝叶茂密的柿子。这棵柿子树,才栽种两年就开始挂果。之后逐年长高长大,结的柿子也是逐年长多长密,以至于枝干承载不住果实的重量。父亲不得不在每根枝桠下支起竹竿木棍,避免树枝被柿子压断。柿花很小,呈乳白色,初结的果实不大,如一粒豌豆般大小。可别小瞧了这粒小青果,仿佛见风长一样,天天都在变化长大,直到长成拳头般大小,才慢慢泛黄。此时的柿子树,满树挂果,密密匝匝,沉沉甸甸。圆润丰满的柿子在树上变黄成熟时,常常引来鸟雀啄食,被鸟雀啄食过的柿子,又引来无数的各种各样的小虫爬行啃吮,使得平日安静的柿子树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因为柿子结得非常多,树叶又遮天蔽日般的茂密,所以鸟虫在树上自得其乐,也不影响丰硕收成,因此家人很少去惊吓搅扰它们。每年待到收成之日临近,父亲都要特意打电话给在外地生活的我,叫我带孩子们回家摘些柿子。采摘硕果累累的柿子的快乐,以及装上满满几大袋的丰收的满足感,成为小家庭每年必定上演的项目。居住在村里的二嫂,则带上工作坊的工友们,背着背篓,提着袋子,或爬到树上,或站在墙头,或踮起脚尖,有说有笑,又叫又闹,欢天喜地地各自摘下柿子,直到满足才收手。大哥大嫂也从县城邀约三两好友之家,在收成的季节来采摘柿子。无论谁来,父亲都在一旁乐呵呵地指点着,告诉摘采的儿孙们哪一株柿子个大,哪一枝结得密。
老屋门前并排着三棵高过人头的橘子树,长得郁郁葱葱,所结的橘子挂满枝头,色泽澄明透亮。虽然橘子因营养不甚丰足,水分不够充裕,但只要一剥开橘皮,橘子的自然清香立即四散飘溢;分一瓣放入口中,橘子自然的本味清洌沁人,其浓香让人回味无穷。大人小孩吃上一个,最多吃两个,真是有汁有味的口留清香。结果好的年份,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再到吃完果子的二、三月份,花果几乎并蒂,仿佛一年到头树上一直都挂着黄澄澄的橘子。老屋大门口的三棵橘子,既是家人的水果美食,风味谈资,更是一道长年常在的风景。
老屋的日常护理多由大哥担当。大哥在乡里工作,一有空就到老屋来看望父母和奶奶,顺便勘察电线、插头、开关、插板等日常设备,以及房前、屋后、屋顶、院落的破损败落,并及时更换修葺。小时候,每年的春节前,大哥都要带着二哥和我,对屋里屋外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清理和大扫除。特别是屋内的清洗布置,大哥不仅带头动手,而且还要一样一样地教授弟弟们如何洗柱子,如何抹墙面,如何贴画报等清洗装饰方法。
二哥则喜爱修整院落。或建花圃,或镶石板,或修草坪,或栽盆景,凡是他能想得到做得了的,总变着不同花样修理整饬,无非是让老屋变得更舒适完美。
而今侄儿长大,又学过家居设计,特别热衷于老屋的装修。利用每个假期装潢改造,自己选材配料,带着兄弟们搬运建材,邀请同行朋友拆墙改窗,封板钉钉,抛光打磨,组装铺线,想把老屋改装成具备现代居室条件又不失古屋风貌的乡间别墅。
无论是大哥的护理,二哥的修整,还是侄儿的装饰,每一次都离不开老父亲的主政辛劳。子孙提议整理修葺,父亲自始至终亲力亲为,最终落实完成所有的工程。
说到每年春节前我们三兄弟都要一起修整装饰老屋,其中写家神和贴春联是必不可少的重要工作。因为二哥在读小学时就有老师教授书法,所以家里的神龛和春节的对联很长时间都由二哥书写。后来我读大学时,有机会学习书法,稍有基础就以写春联作为练习。开始时既不会裁纸张,也不会折格子,这些准备工作都由二哥完成,并叫我在旁边观摩如何折纸张,怎样数格子。在二哥手把手带领一两年后,我自己也慢慢学会了折纸、打格子、写对联,乃至写家神。在这一二年的学习过程中,我一直在练习书法,又有所提升,渐渐地就可以独立一人完成春联和家神的书写。再后来,侄儿上大学中文系,学校开设书法课,侄儿又接续起来。待女儿稍大,进入书法培训班,一两年之后,就从写一两副对联开始,到第二年已经可以一口气写五幅,不仅用楷书书写,而且较为自如地临隶书和行书的名家对联。每年贴春联、写家神,既使老屋增色添彩,焕发新机,又是家人接续文脉的具体呈现。
老屋是一家人常年居家活动的场所,奶奶或在瓦罐里栽几根葱,在树脚下点几株朝天椒,或在花盆边缘种几棵生菜。父亲则在竹丛下栽一小片折耳根,在院门边用心培护他爱吃的bahao。院墙外面放煤灰的巷道,所栽种的白菜长势喜人,口感香脆微甜。这些蔬菜瓜果的栽培,不仅让奶奶和父亲乐在其中,而且使院落生气盎然,充满勃勃生机。
屋后山崖下的园地,土层浅薄贫瘠,只能栽种芋头、红薯、玉米、向日葵、引子等不择土质良莠也能成长的农作物,这些作物就成了家人的下饭菜、小零食或吃食佐料。小时候每年春节过后,在父亲的提议下,大哥二哥带着我,就近地在这园地里栽植樱桃树和香椿树。这片园地以前有一棵高大的枇杷树,郁郁葱葱地生长了几年,也似乎结过果,但却没人有曾经吃过的记忆,大概是水土营养供给不足,结的果子不能吃吧。 因为土层薄,种什么都难见好收成,后来就栽了几丛竹子,发蔸很快,遮荫蔽日地生长,几年就占据园地大半,再种其它什么作物都不成了。竹子的用处可多了,孩子的游戏与玩乐,如用细小的竹筒吹野豌豆籽,烧竹筒饭,做竹棍比武等。父亲则时常用竹子来扎院落的篱笆和围栏。竹林也成为鸟儿的乐园,特别是它们舒坦安全过夜的客栈。一到傍晚,麻雀八哥从四面八方飞拢来,整个竹林一片叽喳聒噪。鸟儿们时而争占位置,扑打翅膀;时而互相挤对,搅动竹叶沙沙作响;时而呼朋引伴,应和啼鸣,整片竹林像人群密集的闹市,吵吵嚷嚷,热闹喧嚣。
老屋背靠的青山,是我儿时的乐园,不仅是我与同伴们的游乐场地,而且青山游戏资源丰富,陀螺、弓箭、弹弓、木刀、木棍、木枪等等玩具均取材于此。捉迷藏、摘野果,特别是躲避大人的各种儿童私密游戏,都在小山林里进行。对我们来说,屋后小山的每一条小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大树,每一片野果都熟习,甚至熟悉青山的每一丛灌木刺蓬,每一株珍木奇草。周末和假期,初中高中乃至上大学的青少年,时常各自钻进屋后的青山,或坐或躺在山顶的光洁石板上大声朗诵和默默阅读。随时眺望对面山头的白崖和村里的放牛坡,以及邻村近寨,甚至整个扁担山连绵的山脉和错落的寨子。俯看不远处的龙井桥和龙井口洗衣、挑水的人群。平视可见对面山坡耕种的村民,以及正担粪上山,赶牛下地,乃至割草回来,坐在山垭口吹风乘凉歇息的少年。
每天清晨,早起的奶奶和父亲,都要先从屋里再到庭院,干干净净地洒扫老屋内外之后,才烧水洗漱做别的事情。我们子孙后辈则认定,老屋是我们共同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