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粗俗的人,比起在小资情调的咖啡厅里喝拿铁,优雅翻看某高深莫测的小众书籍,我更愿意坐在马路边报刊亭的树荫下翘脚,喝着冰可乐,捧着故事会桀桀怪笑。
老赵(化名)是报刊亭老板,年事已高,阅历惊人,晓得哪期经典,见我是同道中人,拿出已经被翻得很旧的杂志给我,俩老狗会心一笑,顿时心领神会。
老赵的报刊亭是我见过最不正经的。
现如今,几乎所有报刊亭都已经很少卖报卖杂志。即便是有,也会被挤在很小的角落,基本上是半年前的期刊。
自纸质书衰败以来,很多报刊亭开始转型,逐渐做成小卖铺。
有些还会卖点小吃食,如烤肠类,早餐类。
老赵这糟老头子聪明地很,卖冰的绿豆汤,份大量足,渐渐有了名气。
他身子骨不太硬朗,忙活不过来,索性做起了自助,给你个碗,喝多少打多少。
结果更火了。
不管在哪,只要有个能瘫在那的凳子,一份冷饮,随便乱七八糟的吃食,阴凉处吹风,看人来人往,和三五好友聊天闲侃,拿出一张写满数字的规律表,在上面指指点点,引来众人围观,接着纷纷喝彩,今天这个码一出,轰动整个地区。
老赵是个中好手,如世外高人般,不轻易出手,一旦出手,这片区域都为之震动。
后来他告诉我,哪里是他会,他分明就是蒙的。
老赵的儿子和孙子都比较争气,儿子是搞教育的,在教师界混得风生水起。
孙子更狠,保送的名校,高中时就拿奖学金,拿到手软。
老赵这辈子没上过大学,自己的种都这么给力,要是当时没辍学,现在高低整个教授当当。
有能力的人在哪里都会发光,别看这报刊亭小,收入确实不少。按现在的说法,老赵就是个卷王,卖报卖水卖绿豆汤,过年过节还给人写对联,一幅卖好几百,年过七旬还能攒出一套房的首付。
老赵有着所有年轻人的毛病,熬夜,吃外卖,不喝水,就爱喝饮料。
吃外卖吃到肠胃炎,住院时哭天喊地,不停交代后事,别让火葬场的人敲他的骨头,一定要孙子亲自敲,别缺斤少两,到时候小盒子没装完,我老赵老老实实做生意多年,可别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儿媳妇是个嘴毒心软的陕北人,为了这事没少和老赵吵架,认为他多此一举,早点把报刊亭转让回家养老,她也好照顾。
老赵偏不,诶,就不,就不,活该被骂,还不敢还口。
为此,儿媳妇拗不过他,放弃挣扎,每天准时准点送饭。
他报刊亭的货架上摆满了杂志和报纸。这在如今是很少能见到的,老赵反其道而行之。
越来越多报刊亭已经停止进货,唯独他在坚持。
或许他并没看过太多厚重的名著,但那么些薄薄的杂志一定丰富了他的精神世界。
每次经过那,我都能看见他瘫在躺椅上,摇着蒲扇,捧着一本不知名杂志,看得津津有味。
老赵时常在深夜写字,站在卖货的玻璃柜旁,一笔一划写着家书。
几乎没有构思,落笔便成。
我拍过一篇,发现这老不正经有这么一面。
亲爱的妻子:
这封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送到你手中,亲爱的妻子,你已经死去多年,这些年来,我过得不算太差,但也不好,尚有苟且小命,没能死,也活不下去,儿子争气,没把我气死。
时间仿佛是一辆失控的车,明明坐在驾驶位,却无法刹车,只能看着它越来越快,带着你往前走,走向死亡。而我的眼睛已经越来越模糊,脚步也越来越慢,时不时会丢三落四,那天坐在铺前发呆,竟忘了给你上香,希望你不要怪我,我好像快记不清你的样子了。
万幸,我还能写出你的名字。
十几年来,我的睡眠时间开始变短,但梦没少做。有时候会梦见你坐在门口,瑶着蒲扇乘凉,然后和我抱怨风湿疼,再数落儿子还不找对象,我知道的,你急着抱孙子,如今孙子已经上大学了,性格谁也不像,随你。
亲爱的妻子,你怎么离开这么久了?真的好久了,我一直独自生活,每当深夜收铺,我的思绪都会飘向往昔岁月,回忆是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爱,让我有个念想,不至于每天如行尸走肉。恨,它就像一个牢笼,把我困在这里,走不到前面,又回不去,是我自己把笼子上了锁,钥匙扔得很远,自愿画地为牢。
你的蒲扇我还留着,一开始还不舍得用,后来发现接灰会很脏,还不如用来赶苍蝇,用了十几年,还在用。说起来也有些好笑,你留下的东西不多,却被我用来赶苍蝇。
你走时家里穷,没有钱挂白灯笼,草草火化,是有些敷衍了事了。我想给你补办一场风光大葬,实实在在想了很多年,可眼看孙子越来越争气,我想给他留点,毕竟死人总不能比活人用得更多。
坦白地说,我们的生活或许并不完美,但我从未后悔过娶你为妻。这封家书给你写了很久,我一直无法决定什么样的话才能表达我的思念之情。自从你走后,有时候我因为思念你而感到孤独和寂寞,每想到这,我的心脏还是会痛得不行。
我无比期待我们重逢的那天,那时的天空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阴霾,一定是晴空万里,你就站在那,站在我面前,我的眼睛明亮,看着你的脸。
愿我们相聚在来世。
爱你的丈夫。
前段时间朋友来旅游,找我吃了顿饭,正好路过那,提议去看看老赵,毕竟这糟老头子常年孤寡,主要还是想念自助绿豆汤了,吃垮他。
我们来到报刊亭,喝了绿豆汤,老赵没在,老板换人了。
老赵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