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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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这个女人,腰身已经佝偻,目光呆滞无光,嘴里喃喃自语,还掺杂着零星的污言秽语。身上裹着褴褛衣衫,一个人踽踽独行在村子的每条小路上。她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再无其他,她的心已经空了,眼神的单调出卖着她的过往。

她是我们村的,从小我就认识她。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一个慈眉善目的母亲,很爱笑,她的笑能融化人心,待人很热情,话语暖人心。温和的笑和暖心的话语,曾深深地扎根于我的心底。即使现在,在我的心里,也一直保留着她当初的样子。

她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下面的小儿子,可是她和丈夫的掌中宝。那时候虽然生活不好,但作为父母,还是把能给的尽量满足孩子。虽然儿子是命脉的延续,可对女儿,她并没有厚此薄彼,也是疼爱有加。看到孩子灿烂的笑容,心里也像三月盛放的桃花,嫣红片片。

我和她的儿子是同龄人,平时经常一起玩耍。有时候一块去她家里,她也毫不吝啬地把东西分给我。有一次,就是这样,她拿出用几层布包裹的一个大苹果,不假思索,一分两半,把其中一半递到我的手里。直到现在,那个苹果的馨香还驻留在我的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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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的儿子十三四岁的时候,生病死掉了。现在想来,那应该是致命的打击。在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男孩是香火的延续,这“断根”的悲怆,一般人是很难承受得了的事,这件事后,她的精神被彻底打垮,从此再也没有挺立起来。由于清晰地记得她儿子的样子,也许是太过熟悉,她儿子的死,让我格外恐惧。所以,我很长时间都没有从她家门口经过,也不知道她当时的状况如何。

也就是从那之后,她渐渐失去了往日的笑颜,话语也越来越少,也逐渐不爱搭理人了。茶前饭后,不少人都在议论。说她疯了,神志不清了。后来,我在村里遇见过她几次,的确和以前判若两人了。一个人行走,疯疯癫癫的样子,酷热的夏天,身上捂着褴褛的棉衣,头上戴着火车头帽子,花白的头发凌乱地垂到肩头下面,随风飘飞,谁和她说话,可能会迎来一顿臭骂,让人尴尬无比。所以,在村子里,也无人与人说话,她就像是一个闯入者,处处显得格格不入。好好的一个人,被无情的生活夺走了鲜活的欲望和生动的灵魂,只剩下一副行尸走肉存在于这人世间。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被摧残得土崩瓦解,支离破碎!偶尔能看到她精神正常一些的时候,还是那温暖的笑绽放在她的脸上。看着她的笑脸,不免让人悲从中来,泪水潸潸。这是积攒了多大的能量才释放出来的笑意?我多想这样的时刻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后来,女人的丈夫得癌症离世,两个女儿相继嫁人离开。虽然女儿想把她接走,她本能地做出抵触。在她的意识里,这个小村庄是根植在心里的,她已与这里的一草一木融为一体。是的,她的魂是长在这里的。对她来说,外面的一切,已不能使她心生半分波澜,她的意识似乎越来越模糊了,她像一颗历经千年的枯树一般,心已完全空了,只有一具残破不堪的躯壳在人间游荡,一切悲喜都与她再无关系。

现在的她,已经八十有余,显得更加苍老了。土灰的脸色,空洞的眼神,眼角有晶莹的液体在闪动。眼神无意中与她对视,我的心猛地一颤。她的眼睛深邃地像看不到底的深洞,发射出冷冽的光芒,让我不寒而栗。我赶紧收回目光,转移到别处。也许是她的眼睛里埋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希望和悲苦,当与现实发生碰撞时,才会迸发出更多的东西,让人为之震颤。

最近一次遇到她,是有事经过她的住处,那早已不是原来的小院子,而是孤零零的三间九十年代的红砖瓦房。没有院墙,在风里站成一种姿势。那是独属于她的风格,像极了她本人。人与老屋,相互陪伴,相互依靠。它是她的避风港,它也因为有了她,才有了存在的意义。当时她在吃饭,她坐在用砖垒成的门槛上,啃着风干的馒头,嘴里掉着馒头的碎屑,却吃得津津有味。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满足。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过着自生自灭的生活,却自我感觉有滋有味。眼前的情景,不由得让我回想起小时候那个香甜苹果的情意。面对眼前的她,我却无能为力,看得我泪眼婆娑!

她就像是一口深井,即使生活的苦难再多一些,也无法填满一颗无欲无求的心。也许,在她的世界里,坐在自家的门前,啃着干硬的馒头,这就应该是富足的了吧。我想,此刻,她的心里应该是开着花的。

她所遭遇的一切,是这个世界对她人生的留白,让她用余生去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