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水请了足足五天假。
她不在,老板骂人特别凶。
等她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时候,我们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午餐的时候,我端着盘子在她对面坐下来,看着她妆容精致,满面倦容。本来想说两句玩笑话的心,忽然就熄了下去。
去这么久,是出什么事了?
我问道。
陈小水不答,眼睛盯着盘子,筷子一下下戳着里面的番茄炒蛋。
正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我的时候,陈小水声音沙哑地开口了:
我乡下阿婆死了。我参加她葬礼。
啊?
01
「工作狂」
我知道陈小水的一些情况。
她爸妈死得早,是阿婆和爷爷在乡下带大的。
陈小水脑子不笨,但学习上偏科严重,高考只考了本省的一本,是以早早出来工作。
一年前,我跟她一同应聘到这家公司,但陈小水显然比我有本事,诸事游刃有余,上级欣赏下级敬佩。
时至今日,俨然成了顶梁柱。
我着实欣赏陈小水的个人魅力,也羡慕她日益增长的工资。
但说实话,我并不想成为陈小水这样的人。
老板总夸陈小水有干劲,因为她是实实在在用命工作。
她话不多,每天早上我都看见她早早地全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来来回回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在公司里走,晚上自觉加班到天黑。
如果是我,宁可少拿钱,也不愿意累成这样。
不过也幸亏她平时这么拼命,不然换个人,暴脾气老板才不会这么轻易给出五天假期。
午餐很快散去,陈小水沉默着做完了接下来的事,下班时间她一如既往地没有走。等我路过她的时候,看见她把头埋在胳膊里。
说会话吧。
她叫住我说。
02
「阿婆」
陈小水带着我到了路边的星巴克。
她随意挑了靠窗的座位坐下来,撑着下颌看着刚刚亮起的霓虹灯。
这时的陈小水,带着一种并不符合她以往的天真感,像是幼儿一样呆滞的可爱。
我其实不觉得太难过。
她开口就是这句话,然后喝了口面前的冷萃。
我奶奶已经过八十岁了,她一个人,也活够了。这辈子怎么也不算亏。
陈小水又说。
她百感交集,无从谈起……
刚找到工作那会,陈小水满心欢喜地回了老家。
在院子里低矮的饭桌上,对着爷爷和阿婆大谈特谈自己的人生计划:什么时候买房,什么时候把爷爷和阿婆接到城里去住,什么时候买车,什么时候攒够本钱自己出来做生意。
她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忽然意识到只是她自己兴致昂扬,两个老人沉默着吃着饭,一句话也不说。
陈小水于是迟疑着停顿了下来:
爷爷,阿婆,你们有么想问我吗?
问问我在城里过得好不好,问问我工作忙不忙,问问我心情怎么样。
陈小水的爷爷隔着桌子看了她阿婆一眼,阿婆心领神会,张口说出早已演练无数遍的问句:
囡囡啊,都工作了,么时候找对象啊?
陈小水宛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她缩了缩脖子,干笑两声。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低下头,开始扒饭。
阿婆转头看一眼爷爷,看见老头也皱着眉头看着她,于是再接再励地开口:
我家乖囡囡,阿婆和爷爷这把年纪,就是放心不下你。
你早些嫁个好人家,有人照顾你,阿婆和爷爷也好放心啊是不是?
我同你说,隔壁村有个男娃娃,比你大一岁,出去做生意赚了挺多钱,你要是没碰上喜欢的,哪天见见这个先?
……
我……
陈小水的爷爷补充着:
嫁得近,以后你叔叔舅舅也好照应。
……
我不急着结婚……
都二十四岁了,再不结婚,成老姑娘啦!
陈小水低着头,沉默着把筷子放到碗上,看了半天干净的碗底:
我吃饱了。
她应该生气地站起来,跟顽固的上上一代抗争到底,告诉他们女孩子不是只有嫁得好才算过得好。应该大吵一架,让思想观念碰撞出硝烟。
争辩或许毫无意义,但也许也有一线生机。
可是她该有怎样的立场呢,爷爷阿婆确实是为她好。
陈小水沉默许久,最终没有说话。
工作后第一次回老家,以陈小水沉默着躲进屋子结束。
她在第二天又返回了钢铁水泥构筑的森林,嘈杂的火车上,陈小水是匹被逐出巢穴的兽,而她发誓永不回来。
又一年的时候,她找了春节加班的借口不回家。手机微信上忽然弹出来一个新朋友申请,定睛一看,正是阿婆。
陈小水吃了一惊,赶紧通过,然后打了个视频电话过去,响了许久,终于接通。
陈小水看见对面两个老人的脸皱的像干崩开的土地,她吓了一跳,同时酸涩涌上心头。
深夜的街头,她对着手机用方言喊:
爷爷,阿婆,我看到啦!
唉。阿婆同你说,阿婆买了个新手机,还连接了网线;空调啊天然气也装了,洗澡都方便的,你下次回家,我们家就和城里一样有网了。
嗯,嗯,好。
陈小水胡乱点头。
她在最初的冲击过后已经平静,微信又弹出来几条讯息,好几条来自她不守男德的新男朋友,一条来自她刁钻古怪的老板。
电话对面的两个老人完全跟她接不上轨,除了问她吃饭工作毫无话题。
陈小水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开来,她应得敷衍又随便,偶尔努力盯着摄像头,伪装出自己还在认真通视频的样子。
阿婆絮絮叨叨同她讲许多事情,只字没提让她回去。
然后她听到了最后一句话:
这挂掉是按哪里啊?
陈小水漫不经心地答:
红色的那个。
聊天就此终结。
03
「回家」
视频通话后不久,陈小水的爷爷中风去世。
陈小水匆匆忙忙回家,老板迟疑着不肯批假。一向温吞的陈小水急了,工作证往桌子上一拍:
你不准假,那就当我辞职吧。
她就这样离开了。回到乡下面对一大堆喧嚷亲戚,阿婆的泪水和爷爷的遗像。
葬礼每天忙到天黑,陈小水和阿婆挤一张床,她比小时候长大太多,长手长脚在床上放哪里都不对,加上在工作时养成的生物钟,根本早睡不成,可第二天四五点又要早起,于是成天成夜睡不好。
陈小水整个人憔悴了一大圈。可是没有人发现她的窘况,都以为她恹恹的是因为逝去的人。
等到离开的时候,陈小水勉强打起精神来问阿婆,要不要同她一起去城里住。
她是想照顾一下自家阿婆,但阿婆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那个眼神,让陈小水觉得自己是个叛徒。
你爷爷才刚死,么能留他一个人?
阿婆哆哆嗦嗦的开始怒骂:
你一走就是那么远,过年过节也不回趟家!
养你这么大,就收尸了才回来!
人一死就要走掉!你怎么忍心的!
这情绪已经酝酿许久了,蓦然爆发出来,陈小水毫无招架之力。她刚想要解释,却发现面前的阿婆已经在流泪。
陈小水只好放下自己,转头安慰阿婆。
老人像个孩子,绝不会体谅人一丝一毫,她狼狈不堪,认罪且毫无辩解之力。阿婆得寸进尺地要她就近在小城里找个工作,安定下来不再离开。
陈小水想了想那个步行半天就能走一遍的小城,一言不发。
她在乡下呆了三个月,参加葬礼的亲戚散去之后,她同阿婆一起在院子里生活,早上五六点起床,晚上七八点睡觉。
做饭,浇门口的菜地,跟过往的邻居寒暄,上屋顶摘自家种好的葡萄。
有天天黑下来,晚餐吃过,她跟阿婆说晚安。阿婆就笑了,说,你都会说晚安了,像电视剧一样了。
陈小水也小笑,她回道,电视剧才不会在七点钟说晚安。城市里的人忙碌的像是见到糖的蚂蚁,不到晚上十点钟根本不可能歇的下来。怎么可能在七点钟的时候互道晚安。
那段时间的安逸,几乎让陈小水停摆,可她始终惴惴不安。她不清楚这种不安来自哪里,她赚到的钱已经足够在这个小城市过得很好,但是她就是觉得不对。
这里始终差那么一点东西,陈小水在没有一丝光的夜里抬头,看见满天星斗,周围寂静无声。
她想,这里有星空,真好,可惜没有梦想。
04
「高跟鞋」
陈小水再次返回她的「钢筋森林」世界。
晚上八点困倦袭来,陈小水对着电脑,泪水不自觉地涌出。
她忽然意识到,阿婆不愿走,她也知道她不会留。
她想要的东西不在过去,而在将来。她一定要站在时代的前头,去看看新生的一切,而她所爱的,只能在她歇息的时候给她宽慰,不能在她披荆斩棘的时候成为她的宝剑。
面前的陈小水一下一搭地搅着咖啡勺对我说:
如果我有孩子,我很想带他去看万顷的麦子,去旁边河滩里抓河蚌和虾,春天的时候去采野菜吃。也想教他掏鸟窝,爬树,看母鸡下蛋。
可我现在根本受不了土壤弄脏我的指甲了……
你知道,高跟鞋在土地上走是踩不出来响声的。油菜花田要开车两个小时才能看见,我幼时的记忆遥远又虚幻,我再也不会跟一个人在七点钟说晚安。
我不觉得可惜,也不怎么觉得难过。可是我就是感觉到它消散掉了,我听到我阿婆死掉的消息的时候,我清晰地感觉到某一部分的我随着她的死亡消弭了。
那一部分东西不怎么好,但也是我的一部分。而我以后可能再也不会跟人说起那个乡下的村庄,我不是想掩藏它,只是我真的再也不会回去了。
我沉默半天,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安慰她。只好往咖啡杯里丢了块方糖。
大落地窗外的街道霓虹闪烁,我试着想象陈小水那个遥远的、已经完全黑下来的村子,想象他们八点钟睡觉,七点互道晚安。
而对面的陈小水,背起自己月白色的包,高跟鞋敲击地板,站起身来看着我:
没有什么了,我们走吧。
我于是收回思绪:
好。